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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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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度3630票  瀏覽351次 【共0條評論】【我要評論 時間:2012年7月23日 21:17

一天早晨,細雨濛濛,一個已經說不清年歲的老奶奶,在一輛後面掛著小紅銅湯瓶的輪椅上,推著癱瘓的兒子,緩緩走在縣城的土街上。

街頭的人零零星星,偶爾有人走過來掏出面額很小很小的零錢遞給老奶奶,或者直接塞到她兒子的懷裡。聽說老奶奶就這樣一面要飯,一面推著輪椅滿世界跑,給兒子求醫看病,日復一日,幾乎走遍了西北各地。兒子的病依然沒有好,但兒子卻已經由一個年輕人變成了一個老頭兒,滿臉皺紋,鬍子也像乾枯的稀稀拉拉的茅草。

街頭顯得潮濕、泥濘,到處灑落蔬菜腐爛的葉子。兩隻灰不溜溜的鴿子飛過縣城雨霧籠罩的上空向下跌去。環繞四圍的山岡若隱若現。汽車輪子滾過時濺起雨點般的泥水,嗚嗚吼叫著駛過古老的土街。

許多人,看著老奶奶和輪椅上的尤素福,都覺得他們兩個年齡似乎不相上下,倒像是一對蒼老而又十分般配的夫婦。

可是後來一打聽才知道,他們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兒子。

據老奶奶講,她的尤素福一生下來就患小兒麻痹症,運動機能出現障礙。老奶奶的男人已經去世許多年了。老奶奶的這個兒子長到七八歲的時候,腰還像個蝦米似的弓著,仿佛叫人用繩子抽了起來。儘管如此,尤素福七、八歲就已經出門打工,主要是幫別人鍘草、喂家畜、打掃院落,以此來養活自己。尤素福不能經常呆在家裡,因為哥哥們都十分討厭他,認為大人一定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缺德事,觸怒了上蒼,才得到這樣一個弟弟。這種莫名其妙的猜測給父母帶來了不小的壓力,都覺得挺不幸、挺冤屈。而父母自己則認為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這是毫無含糊的。而尤素福,這個生得有點奇形怪狀的小東西,簡直猶如一隻掃帚星在哥哥們的心頭劃過。

於是媽媽便叫尤素福到遠離村子的地方去打工。由於經常找不到住宿的地方,也找不到東西吃,所以尤素福變得面黃肌瘦,跟個小蘿蔔頭似的。就這樣,他風裡來,雨裡去,常常露宿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不久,尤素福的神經系統發生病變,身體也似乎喪失知覺,使得起初能磕磕絆絆講幾句話到最後竟然完全變成了一個啞巴。他的腦袋殼兒轉過去,轉到肩胛骨的一邊,口裡的涎水老是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掉在衣裳上。他的身子漸漸收縮成一個像凍得蔫蔫的洋芋疙瘩的形狀,怎麼站也站不起來了,就聯手也蜷曲成一個鉤子,倒勾著彎到身子後面。從此,尤素福就不能幹活了!

那時,尤素福的媽媽已經老了,已經老成了一個老奶奶。她本以為兒子的病慢慢會好轉起來,哪裡想卻會落得這麼悲慘!於是老奶奶便找來鄉村打鐵的藝人用鋼筋焊了一隻矮小的、粗糙的輪椅,然後把潔淨身心用的小紅銅湯瓶用一截繩兒系掛在輪椅後面,推著這個兒子四處求醫;他們討飯為生,討到哪裡就睡在那裡。尤素福的哥哥們對他們的母親說:“你的這個兒子不死,你就不要回來!”“你想,我們侍候你,是因為你養了我們,我們侍候尤素福他又不是我們的爹!”“再說誰給他端屎倒尿呢?”“叫我們把一個殘廢從輪椅上抱上抱下,我們才不幹呢!”

可是後來,尤素福的哥哥們學乖了,一聽說母親和弟弟乞討上了錢,就把他們高高興興地接回,殷勤地“侍奉”一陣子,等到把他們身上的錢全部花幹花光了,便又趕出家門。娘兒兩個只好繼續四方飄零。母親和殘疾的弟弟仿佛成了他們兄弟幾個賺錢的機器。

多年以前的那個早晨,這個全身癱瘓了的尤素福,仰躺在輪椅上,看上去顯得傻乎乎的,牛毛細雨含情脈脈的落在他張開來猶如半個破碗一樣的嘴巴上,他莫名其妙地笑著,嘴裡的涎水不停地從口角流到下巴枯黃的、如同茅草一樣的鬍鬚上,又在鬍鬚上稍作停留,接著就像透明的絲線慢慢垂落在胸脯上。尤素福的胸脯由於吃東西時經常會灑落湯水,久了便積攢了厚厚的一層污垢,使得胸脯看上去就像一塊烏黑烏黑的鎧甲,顯得粗糙而堅硬,手指彈上去佛法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於是媽媽就給他專門用針線繡了一件別致的涎水褡褳,圍在脖子上,間隔一段時間就把它拿下來用湯瓶裡的清水洗得乾乾淨淨的,再重新圍上去。娘兒兩個各自穿著一件冬夏不換的棉衣,由於走到哪兒睡到那兒,任其磨蹭,漸漸棉衣便像是打上了油的皮夾克。倘若從他們的衣領上看,可以看見內衣都洗得異常乾淨。老奶奶的褲腿用一道約兩根手指寬的黑布條裹紮著,似乎是害怕污濁和塵埃鑽進去。

陽光舒適的時候,人們看見老奶奶靜靜的守護在尤素福身邊,用銅湯瓶裡的水給他洗臉。湯瓶古樸的色澤螢光青青,那高高蹈之的神姿猶如鳳凰引頸,它那麼舉止高雅!一縷清水從壺口溢出,像是在暗處突然打開的花朵,水珠落地似金,那貞潔的聲音宛如翡翠般碎裂開來。尤素福的耳廓都被老奶奶用手指洗得乾乾淨淨的,洗畢,又給尤素福慢慢地梳頭,她的手微微的,一梳子又一梳子梳著。老奶奶那麼的安詳!尤素福裂開嘴巴懶洋洋地傻笑著,以喜不自禁的眼睛細細端詳著媽媽的衣襟。尤素福悄悄的、柔聲地出氣,用頭輕輕地摩挲著媽媽的手,似乎滿含眷戀之情。老奶奶小心翼翼的照料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愛的聲音跟他說話。尤素福仿佛對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警惕,老是傻乎乎笑得跟個孩子似的。他的智力看起來跟個兒童一樣。其實不然,因為他可以和許多人下象棋。他發呆的時候,除了眼睛空洞的動彈著,其餘再也不會覺得他是一個生命。只有老奶奶喜歡靜靜地看著尤素福在輪椅上像書呆子那樣冰涼的坐著;喜歡看尤素福用腳把東西夾到自己的嘴巴裡;喜歡尤素福捉弄別人時得意洋洋發出莫名叫聲的神氣;還喜歡看尤素福怡然自得和疲倦般的滿足,以及無憂無慮的打盹。要知道,尤素福的那兩隻腳上的腳指頭的確像手指一樣靈活,不時輪換夾住施捨者遞過來的錢,仿佛是在給大家進行某種表演,無論是紙幣還是很小的一分硬幣,他都能把它輕而易舉且又慢條斯理地接過來,然後就像是懷著某種感激而快樂的心情把腳彎過來裝入懷裡。這個精彩的動作曾給大家留下深刻而難以磨滅的印象。老奶奶面無表情的望著兒子的一舉一動,不慌不忙地剝掉一隻香蕉的皮一截一截喂到他的嘴裡;或者剝掉橘子的皮,一瓣一瓣地掰下來,輕輕放進他的嘴巴裡。他的嘴巴就像肌肉已經退化了的老奶奶的嘴巴,有時候猛然一看,他的那種老邁的近乎有些殘酷的樣子讓人會猝不及防地想到人是要死的。

好多年前看見這個老奶奶推著輪椅上的兒子的情形,人們就已經發現她老得不成樣子了。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可老奶奶依然活著,旺旺的活著,倘不成為永恆和不朽,仿佛誓不甘休似的。但有時候,看他們看得久了,就會不由自主地覺得尤素福比生養他的媽媽還顯得蒼老啊!

如此一來,人們覺得他們更像是老兩口了。

誰也想不到,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推著兒子已經在這輛貼近在地皮上行駛的小輪椅上度過了無數個春秋!

老奶奶十分難過地記得生下尤素福的那年夏天的前一天夜裡,自己做了一個淡綠色的夢。一種宿命的意味在她的記憶裡散發出悲涼的氣息。那天早上,尤素福順順當當來到了這個世上。

也許,老奶奶常常在想:為什麼不叫尤素福的病給我得上?我更能承受這些苦難啊!

“這麼大歲數了,在家不歇著!”

“真是老糊塗了,推著個殘疾人到處亂轉!”

人們在背後悄悄議論。

多年以前見過老奶奶的人們,覺得她竟然還活著。活得夠長了啊!活上些年就行了吧,和你年前年後的人都已經進土了啊,就你能,還活著?活得叫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有時候,人們幾年就不見了老奶奶,就都以為她歿了,漸漸地竟把她給淡忘了。可是突然一天,人們又在街上碰見了她,便失聲叫道:“這個老奶奶還活著啊!”當然說這話不全是嫉妒,也有讚歎、佩服和一絲說不清的敬意。同時也為老奶奶的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暗暗敬佩。無數的人看過他們後,都覺得尤素福比老奶奶顯得更老了。

有一天中午,老奶奶給尤素福喂著吃煮熟的玉米棒子。老奶奶用手一邊捋一邊將捋下來的玉米粒小心地灌進尤素福的嘴裡。喂著吃完一隻玉米棒子,又用小紅銅湯瓶洗淨了一隻蘋果,用調羹在蘋果身上掏了一個小坑,把小坑周圍的蘋果一點點地挖入小坑裡,抹成模糊狀,這才用調羹撈起來喂進尤素福嘴裡。老奶奶的樣子就像是在餵養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兒。尤素福吃東西的時候,跟一個老太婆似的,下面的嘴皮包裹著上面的嘴皮,口一張又一翕地蠕動著,食物長時間地在嘴裡轉動著。東西吃結束後,尤素福便悠閒地用兩隻腳踩在輪椅前輪兩邊焊接的腳踏上,掌握著方向,老奶奶在輪椅的後背上用力推著前進。掛在輪椅後面的銅湯瓶在陽光下放射著耀眼的光芒,並敲打在輪椅後面的鐵靠背上,噹啷、噹啷發出悅耳動人的聲響。走著走著,尤素福看見了經常給他們施捨的老熟人伊斯瑪乃,立時用腳轉動著輪椅的方向,借助下坡和媽媽推動輪椅的慣性,快速撞過去。伊斯瑪乃一個趔趄,弄得面紅耳赤。可是,尤素福不待撞上,雙腳在腳踏上猛然一扭,方向就變了,輪椅吱吱叫著從伊斯瑪乃的身子邊擦了過去。尤素福回過頭咧開半個破碗一樣的嘴巴傻乎乎地笑著,洋洋得意。伊斯瑪乃虛驚一場,見尤素福開心地在一邊笑,便也點頭微笑,心裡卻有些哭笑不得。

老奶奶把尤素福推到一個向陽的路邊,坐下來。她弓著腰,滿臉皺紋,拿出針線,開始心平氣和地縫補一件不成形的、破破爛爛的衣衫。老奶奶不時停下來用嘴舔著右手的兩個指頭,那只手瘦骨嶙峋,青筋畢露。老奶奶的腦袋殼和手抖動著,有如秋天的樹葉,風一吹就會輕輕地飄下來,淒切地凋落在地上。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

老奶奶的牙齒一個接一個地掉落,頭髮白得跟白麵碗一樣。一個人老到這種境況,真是不堪設想啊!聽說孫子們都盼著她趕緊無常呢。老奶奶老是遊蕩在世上不走,他們也感到怪難堪的。可老奶奶就是不走。她似乎發奮地活著,頑強而又固執地活著。老奶奶老得大約都可以做我們的祖奶奶了吧!有人開始在背地裡叫她老不死。還有一些怕死的人,跑到老奶奶的跟前打聽長壽的秘訣,瞭解她的飲食狀況。可老奶奶卻說她見了可以吃的就吃、可以喝的就喝,除了不吃伊斯蘭忌諱的東西之外,飲食上說不上有什麼講究。最後,在別人的苦苦追問下,她告訴他們吃清淡的素食,晚上睡覺的時候肚子不會發脹。

大家聽了,似乎覺得很有些學問和道理,心裡暗暗想著回去是否模仿。但一想到老奶奶那種近似于修行的生活,勇氣便大打折扣,不敢嘗試了。

老奶奶已經愈來愈老了,但她依然推著尤素福在外面轉,就像上班的人一樣,早出晚歸。到了晚上的時候,他們會找個便宜的店房住下來。如果是夏天,那更不用說了,只隨便找個角落就睡了,到第二天天剛亮又早早出發了。這種生活久而久之似乎成為老奶奶的一項難以割捨的工作,一種精神上的寄託與牽掛。失去這些,老奶奶似乎惶惶不可終日。倘若換成別人,也可能早就把這樣一個拉扯不到世上的孩子撇在家裡或者扔到外面讓他自生自滅去了。可老奶奶卻不,她即使四處乞討,也要養活尤素福,老奶奶似乎在和衰老、死亡之間進行著一場搏鬥,仿佛一方要征服另一方。同時,他們兩個又從彼此的身上汲取著溫暖。尤素福從老奶奶那顫顫發抖的雙手中獲得了力量;老奶奶從尤素福那裡、從一種堅守中找到了精神上的寄託。有時,他們都挨著餓,張著兩隻牙齒幾乎掉光的嘴巴,他們兩隻眼睛彼此瞅著,好不容易才看清對方的臉。

這是兩顆因疲勞和困乏而急劇跳動的衰弱的心。

人都是要死的,這是無論誰都難以抗拒的事情。

老奶奶身體的各個部件都已經開始退化,就像一台機器或者機器上的螺絲一樣。機器運轉的時間過長,就會老化、失靈;螺絲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打滑。一個人也一樣。老奶奶她不會像終古長新的太陽一樣萬古長存的。肯定的,有一天她是要離開這個世界的。

然而,有一點需要大家思考,當然許多人都已經開始在議論和思考這個問題了,那便是老奶奶和尤素福誰會“走”在誰的前頭呢?

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的確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啊!

如果老奶奶走在尤素福的頭裡,那以後的事情怎麼辦?尤素福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呢?這是多麼叫人頭疼的事情!

老奶奶自己的心裡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活著!有時候,老奶奶打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美美哭上一場,她傷心自己的身子怎麼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比一天力不從心了,但是她不敢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得狠勁的挺著。她常常想,只要我不要忘記真主,真主就會慈憫和給我一個全美而平安的身子,叫我把尤素福照顧著。每當她用湯瓶裡的水細小地倒出來洗著自己的時候,便希望這水能洗上自己的心和腦子,把自己的心和腦子也一絲一絲地洗乾淨,好讓自己遠離渾濁、遠離雜亂的意念,一點一點變得純粹和清明起來。這樣,她就可以一心一意地活下來照顧尤素福了。

但是,老奶奶非常平靜地想到自己肯定是要走的,然而走掉後尤素福怎麼辦?被野狗吃了也說不定。她希望在走之前,尤素福能先她而去。這樣想的時候,她就顯得極其糾結、極其悲傷,覺得自己真是太殘忍了啊,竟然詛咒自己的兒子早早地死,於是她便傷心絕望地哭起來。她哭泣的時候還得背過尤素福,不能叫尤素福看見,看見了害怕會對尤素福造成精神上的壓力和刺激。老奶奶希望一切重擔都由她一個人來扛著。

關鍵是,尤素福偏偏不死。他到世上似乎就是為了折磨老奶奶和考驗老奶奶的心來的。所以越到後頭,尤素福的毛病就越多。有時候老奶奶給他餵飯,他卻挑三揀四不好好吃。老奶奶忍不住嘮叨上兩句,他索性就不吃了,開始絕食,害得老奶奶像對待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兒似的哄著,等她左勸右勸使得他有了要吃的意思時,可是突然由於別人一個微小的令他不悅的眼神,他立時就又鐵一樣硬著臉皮,似乎把他快要氣死了。他變得脆弱而又敏感,極其敏感,他猜測、疑神疑鬼——似乎媽媽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偽裝出來的,都是故意做給別人看的。他覺得媽媽已經對他失去了耐性,對他有些不耐煩了,好像盼望他早點死掉。他常常自以為從媽媽的眼睛裡讀到了不潔的東西,但又覺得都是自己的不好。“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的腦海一再掠過這樣的念頭,顯得極其憂傷,覺得連天空都是灰色的。尤素福越是這麼想,他的一些行為就越是顯得怪誕和不可理喻。

老奶奶看到尤素福這樣摧殘自己,心裡像鈍刀子割一樣難受。她也難以向任何人開口說一句“幫幫忙吧”之類的話。她只有真主,她可以在真主面前不停地祈禱。每當祈禱的時候,老奶奶總是滿懷著懇求、順從和感激之情。她坐在尤素福的輪椅旁邊,靜靜地,凝望著天空。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老奶奶推著輪椅來到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底下。月光從樹梢和密葉的縫隙間灑下來,打在古色古香的銅湯瓶上,湯瓶一側的表面就跟一枚銅鏡一樣,映出老奶奶萬古滄桑般的臉孔。老奶奶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突然,她發現湯瓶上有一顆碩大無比的月亮,她盯著那顆月亮,臉色慈悲,歎了一口氣。一會兒,湯瓶上的月亮裡出現了一位漂亮矜持的婦女,推著輪椅行走在天上,她驚愕地看見那輪椅上的孩子就是尤素福。她情不自禁地在心裡喊了一聲:真主啊!她想,她將嚴守這個秘密,直到永遠。夜深了,她倚著輪椅和輪椅上的兒子一道睡熟了。月光在為他們歌唱,並照徹了他們清涼的睡夢和故事。

尤素福更加不消停,有幾次他竟從輪椅上有意翻落下來,在地上滾來滾去,老奶奶費盡周折才把他扶到輪椅上,可他就是一聲不吭地抗拒著,直到把媽媽折磨得筋疲力盡,他才滿意而狡黠地望著披頭散髮跪在地上抹淚的媽媽。尤素福似乎在心裡冷酷而快活地笑著。還有幾次,他滾下輪椅像狗一樣爬著吃地上的土、用腳指頭撿著吃地上的廢紙片。他的力氣突然變得異常之大,老奶奶攔也攔不住。更讓老奶奶無可奈何的是,一次兒子有意滾進路邊一個極其骯髒的垃圾坑裡,賴皮似地睡在那兒,老奶奶拉他,他卻死命地滾來滾去不肯起來。這一次,害得老奶奶洗了三天三夜,才算洗淨了尤素福渾身的污濁和難聞的味兒。

尤素福一次比一次變本加厲地折磨老奶奶。

“兩鐝頭砸死算了!”有路邊走過的人說。

人們已經越來越憎惡和討厭這個尤素福了。以前的同情和憐憫變成了討厭和憎惡。人們希望尤素福安分一點,不要無緣無故怨憤和不平。這個世界不能有怨憤和不平。“什麼東西!”連曾對他施捨有嘉的那個伊斯瑪乃,也開始有些厭煩他了,走在街上儘量躲著他。“學得好好的尤素福,再不要這樣下去了,這樣下去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的!”那些看不慣的人在心裡再三告誡說。當然,也有人把問題看在老奶奶的身上,覺得老奶奶一定是嘮叨和虐待了兒子。還有一些人,覺得尤素福無可救藥啦,讓饑餓來教訓教訓他吧,讓他兩三天不要吃一點點東西,看他還再有力氣折磨人。

但是老奶奶拒絕了人們的好意。

人們見老奶奶不聽他們的話,便有意把老奶奶從各個方面孤立起來。

老奶奶和兒子越來越乞討不到東西了,有時候,娘兒兩個連肚子也填不飽。老奶奶推著尤素福緩緩地走在大街上,人們不屑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或者惟恐躲之不及,只有掛在輪椅後面的紅銅湯瓶,依舊敲打在鋼筋焊接的靠背上,發出單調的冰冷的響聲。他們也不敢再往人多的地方去了,心裡突然湧起一種模糊的對世界的恐懼。老奶奶害怕陌生的面孔,害怕素不相識的人斥駡和疑慮的眼光,害怕街頭的小混混及白天裝成殘疾人乞討,夜間出沒的竊賊。有時候,小混混和專門以乞討為生的懶漢們動不動就搜她和尤素福的身。她見了他們常常本能地躲進巷子或某個陰暗的角落裡面。老奶奶跪在輪椅的前面,身子趴下護住尤素福,跟一堆破爛布似的輕輕地蓋在輪椅上。

冬天來了,人們見了老奶奶和尤素福娘兒兩個戰戰兢兢轉悠在西海固的大街上,都擔心他們過不了這個冬天了!老奶奶推著尤素福迷迷糊糊走著,腳步變得虛飄,一如深秋即將凋零的樹葉那樣,似乎一陣微風就會把他們吹走;尤素福的腦袋耷拉在輪椅的扶手幫子上,上下顛簸著,仿佛一具冰涼的僵屍。老奶奶現在只有托靠真主這一線希望了。她推著尤素福坐在某個角落裡,一動也不動,眼前時不時會閃爍起一大片晶瑩的油花和冒出莫名其妙的小金星。她感到陣陣眩暈,累得有些挪不動腳步了。

不過他們還是出發了。老奶奶奇跡般地推著尤素福走過長長的大街。

刺骨的寒風老牛一樣嚎叫,刮得整個西部好似一張牛皮紙嘩嘩聲響。

老奶奶推著尤素福慢慢走著,很費力地一前一後挪動兩條麻稈一樣的又幹又細的、好像不用磕碰就會折斷似的腿。她的神智已似乎有些不大清楚了,不時地伏在輪椅的後面歇息上幾分鐘。她昏昏沉沉,頭重腳輕,心裡感到無法訴說的悽愴。她只有一個念頭:自己不能無常在尤素福的前頭。

他們就這樣走著,走著......老奶奶推著尤素福居然在西海固的大街又上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天。

樹木開始發芽了!

老奶奶和尤素福一直熬到春暖花開。天氣也一天天好轉。她和尤素福仿佛剛剛冬眠結束的蛇一樣慢慢醒轉過來,有點脫胎換骨般的樣子。娘兒兩個竟然變得似乎跟很久很久以前一樣了。

人們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跡!

於是,大家便開始對老奶奶和尤素福多了幾分同情,給他們施捨的人漸漸又多了起來。

有一段時間,老奶奶和尤素福兩個一度消失了。人們覺得老奶奶一定是無常了。

可是又過了一段時間,老奶奶那熟悉而又單薄得像一枚樹葉樣就要飄起來的身影又神秘地出現在西海固的大街上。她決然而然地推著尤素福前進。她的臉上仿佛掉了一層皮,換上了新的顏色,顯得精神和容光煥發。尤素福在那歷經滄桑的輪椅上,微微合著眼睛,仿佛在閉目養神,面孔上還帶有淡淡的微笑。他想折過頭看一眼媽媽,但接著又閉上了眼睛,突然一股平靜的清淚從他的眼角緩慢地流下來。

有人喊:

“尤素福,別哭了!”

“瞧把你給傷心的!”

那個已經進入了薄暮之年的伊斯瑪乃走過來撥了尤素福一把。

尤素福卻一下子從輪椅上滾落下來,腦袋戳在地上磕開了一個小孔,血鮮紅鮮紅地汩汩流著。

人們幫老奶奶把尤素福扶起來,卻不見有半點聲氣,手也一絲絲涼了。

伊斯瑪乃慢慢地說:“他已經無常了!”

尤素福走後,老奶奶就回了家,虔誠地給自己換了一個潔淨的大水。然後,就靜靜地等著。老奶奶先是所有的牙齒掉得沒有留下一個,然後掉盡了頭上的全部頭髮;接著聾了耳朵、花了眼,人站在她身邊她都聽不見也看不見。老奶奶試探地放鬆自己,突然覺得全身仿佛散了架,一下子好像所有的疾病的症狀都同時湧現出來。老奶奶很想能望一望閑閑地棄置在房子後面那個黑暗角落裡的輪椅,可是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知道輪椅上已經空蕩蕩的了,而那只供他們一生一世用來淨身的紅銅湯瓶,一定靜靜地掛在輪椅的後面。過去那習以為常的一幕從她的腦海裡淡淡地掠過:一股細微的風從湯瓶內朝出倒水的那個指頭般粗的小嘴裡吹進去,發出空幻般的聲音,就像一曲伊斯蘭古歌,一遍一遍滌蕩著她的心靈。

一個星期後,老奶奶走了!

 


關於作者:

了一容,東鄉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從事於小說創作與書畫理論研究。生於寧夏西吉縣沙溝村,原籍甘肅臨夏大灣頭。曾在天山草原牧馬、巴顏喀拉山淘金, 足跡遍及祖國西部。魯迅文學院第三屆中青年高級作家班學員。2001年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研討會。多次獲寧夏自治區文藝獎,獲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創作新秀獎,十年《飛天》文學獎。90年代初始發作品,迄今已在全國各大文學期刊發表作品二百多萬言,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等轉載,並入選年度最佳小說和各類文學書籍。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2004年榮獲全國第三屆春天文學獎。

2005年中短篇小說集《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作家出版社)入選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中短篇小說集《去尕楞的路上》等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中短篇小說集《手掬你直到天亮》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和寧夏出版社聯合出版。

2008年中短篇小說集《掛在月光中的銅湯瓶》榮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同年榮獲“鎮北堡西部影城文學藝術獎”,獲寧夏“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

小說《綠地》入選《21世紀中國當代文學書庫》少數民族卷(英文版),該叢書被國家新聞出版署列為法蘭克福主賓國主展書之一。

2010年受國際寫作計畫的邀請出訪美國,並在芝加哥大學、愛荷華大學,美國國務院等地發表了關於“文學的悲憫情懷”的演說,同時以文學的形式第一次鄭重將自己的民族介紹和推向世界關注的大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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